| ■ 文／邱常梵 清晨五點半，走上屋頂平臺，等待日出泰山。 此時東邊天際只有暗淡微光，四周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，聚精會神一瞧，下方所有朝向東方的高高低低巨岩上，人影幢幢；視線拉遠，四面八方的山道上，遠遠近近還有一盞盞的小亮光浮動著，往觀日峰這兒聚攏，應該都是拿著手電筒要趕來看日出的人。昨夜我特意進住位於觀日峰頂、只比泰山最高峰「玉皇頂」略矮些的「觀日峰賓館」，圖個「就近方便」。 觀日峰賓館是泰山氣象站附設，1935年建成的泰山氣象站，是中國第一個高山氣象站，當時被譽為「東亞最早、地勢最高、設備特別齊全」。初看資料，我心中發出疑問，臺灣的玉山氣象站設在海拔3850公尺的玉山北峰頂，莫非比泰山氣象站晚設立？返臺後，我查資料確認玉山氣象站成立於1943年。 身後傳來腳步聲，其他三位房客上來，時為九月下旬，依照往年的紀錄，日出時間是五點四十九分，隨著日出時間的逼近，下方愈加人聲沸騰。 一會後，預定日出時間過了，旭日仍未東昇，天際上方呈現魚肚白，下方雲霧迷漫，太陽就在那裡，就在雲霧中，被遮擋著，無力掙脫。 經石峪遇《金剛經》 清晨山風清冷，不少人都穿著租來的厚重軍用大衣，我只穿著一件輕量級羽絨衣，站著不動有點寒意，便來回踱步禦寒。 踱過去踱過來，思緒回到了昨日。 泰山為海拔1545公尺高，有三條路線上山，昨日我從最古老、最經典的傳統路線──紅門徒步上山，這條路線是歷代皇帝的登山御道，經過上千年構築，石階盤道整齊，前半段林蔭夾道，峰巒疊嶂競秀，還有好幾座道觀廟宇；沿途兩旁的碑碣與摩崖刻石，根據統計有數百處之多。 事先做功課，明白昔日佛教要進入以道教為主的泰山地區之艱辛，目前在紅門宮和斗母宮，可看到佛教與道教並存，一廟二教的現象頗值得玩味。 一路登上泰山極頂，對我這個佛教徒而言，最流連忘返的首推半途離開主道，走岔路約十分鐘可到的「經石峪」，那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的佛經摩崖刻石，乃泰山佛教文化和石刻藝術的瑰寶，在廣大的石坪上鋪展開《金剛經》經文，看去場面壯觀，很是震撼。 曝經石與安道壹 這片大石坪，明隆慶年間（約西元1567～1572年）書刻為「曝經石」，俗稱「曬經石」。我沿著環形花崗岩護欄，順時針從左往右繞行，從不同角度欣賞石坪上的經文，據說原有兩千多字，歷經千餘年風雨侵蝕、山洪衝擊、遊人踐踏、墨客拓字，早已殘破模糊（目前所見紅字乃後人加塗），現僅存經文四十一行，約一千字可辨認，每字直徑四、五十公分，被視為「大字鼻祖」，字體古拙，以隸書為主。 這片刻石的年月和書刻者姓名無可考，到底是何人何時所刻，眾說紛紜，大多數人認為是北齊（550～577年）時書刻，並以其與鄒縣鐵山摩崖經刻的字體、風格如出一轍，推斷書刻者是北齊東嶺僧安道壹。 為什麼沒刻完整部經文呢？專家推論：南北朝盛行佛教，北周武帝以沙門禍國為由，下令滅佛，不久滅北齊後，也下令毀掉齊國境內的佛教，造成佛家所說的「四大法難」之一，因此經石峪的經刻被迫中斷，整片刻石也沒落款。 這裡谷深幽靜，環境優美，夏季時泉水會從石上緩緩流過，懸壁而下，在一側石壁上，有明萬曆年間（約1572～1620年）的摩刻草書為證：「曬經石上水簾泉，誰挽銀河落半天。新月控鉤朝掛玉，長風吹浪暮凝煙。梵音濺沫乾還濕，曲澗流雲斷複連……。」 眼前乾涸，少了幾分禪意，但一筆一畫書寫安詳、圓潤、簡雅，雖經千年風雨剝蝕，在藍天艷陽下，仍散發出歷久彌堅的氣勢。我閉上眼，伴著風聲及不遠處的水聲，尋著歷史脈絡，感受千百年前隱身在溪谷中刻寫經文的僧人安道壹，是以怎樣的心境在道家地盤「動手腳」？用心良苦啊！張開眼，每一個經文字句彷彿都化成一股金剛無堅不摧的力道，拔地而起，直衝雲霄。 佛教護法沈家楨 望著石坪上的經文，感受特深，《金剛經》是我讀的第一部經典，對這部經產生興趣的因緣很特別，2002年我轉換工作跑道進入佛教出版社，也開始學佛，負責整理聖嚴法師早年資料以編寫《法鼓山年鑑》，讀到法師從1972到1975年於日本研修碩士、博士期間，由一位匿名的善心人士資助費用，法師在很多年後才獲知善心人士是僑居美國的沈家楨先生，沈先生還幫助法師出版博士論文、辦理前往美國弘法的手續、為法師繳房租、請英文家教…… 1998年5月，已經名揚全球、擁有數百萬信眾的聖嚴法師，代表漢傳佛教於紐約與藏傳佛教對談，那是全球佛教界的空前盛事，各國媒體雲集。會後，六十八歲的法師專程前往莊嚴寺探望大恩人，當面致謝，沈先生已八十五歲了。他說： 聖嚴法師實際上才是我最大的恩人！各位想一想，聖嚴法師救了多少的人？今後還會救多少的人？他的影響力並不局限於中國人，連外國人都受影響。假定我當時買了一件古董或一張畫，放在家裡，各位想一想，到今天，你是歡喜幫助一位法師呢？還是歡喜只是古董放在家裡呢？ 又說： 我覺得，佛教所謂的種福田，聖嚴法師就是我的福田。他到了美國後，給我的影響，給我的教導，這些我都感激不盡……。今天，我不但想到了聖嚴法師救別人的恩，而且想到了他對我的恩，能夠使我更起悲心，實在是非常地感激! 不卑不亢的氣度胸襟令我打從心底生起大敬佩及好奇心，上網搜尋資料，得知沈先生是僑居美國的航業鉅子，夫婦倆人自1960年開始就致力於佛教修行，他們在紐約肯特鎮擁有的大片土地都用來護持佛教，稱為「莊嚴世界園區」，前後建立與推動的宗教組織有美國佛教會、世界宗教研究院、譯經院、大莊嚴寺等。年老退休後，還把家財幾乎捐淨，隱姓埋名，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。（註） 化掉蠟的《金剛經》 1988年7月，沈夫人因骨癌往生。一般癌症患者彌留之際總是非常痛苦，須靠止痛劑減輕痛苦，但止痛劑用多了，會神志不清，陷入昏迷狀態。沈居士本來擔心夫人到末期會受到折磨，意外地，在往生前兩天，她停止服用止痛藥，頭腦完全清醒，最後安詳辭世，沈居士等多人為她誦經八小時後，沈夫人猶身軀柔軟，膚色如常，宛如熟睡。沈居士認為這是夫人十八年來每天晨課持誦《金剛經》的功德，才能走得如此安詳自在，他發願要繼續為夫人作晨課，此後他每天或念《金剛經》一遍，或研讀各家批註，或自己思考經義至少半小時，從未間斷，長此以往，自覺所得益處遠超過以往四十餘年斷斷續續地念經、看註解。 在那之前，沈居士曾在演講時，用了一個明鏡和蠟的比喻，他說：「澄澈光明的本性人人本來具有，然而多生以來，卻為貪、瞋、癡、無明所覆蓋，以致忘卻本來面目，顛倒虛妄，脫不出生死輪迴。這好比一面原本淨澈的鏡子，被塗上層層厚蠟，把光明遮蓋了。」現場有人問他有沒有除蠟的方法？他回答自己還未找到。直到他長期每天受持誦《金剛經》後，他找到了方法，不但能逐漸將鏡面的蠟熔化，有一天還發現原來所謂明鏡也是蠟做的，也可一併熔化。
方法是什麼？就是每天受持《金剛經》。 之後沈居士只要演講，就勸人受持《金剛經》，他說：「受持《金剛經》功德不可思議。何謂受持？受就是接受，比了解更進一步，也就是了解了一個道理，生起了信心，所以誠心接受；持是持久的意思，就是懂得道理後，在心中念念不忘，而且能應用在日常生活上。」 《金剛經》在中國是一部很普及的大乘經典，記錄釋迦牟尼佛和大弟子須菩提的問答對話，經中最著名的四句偈：「一切有為法，如夢幻泡影，如露亦如電，應作如是觀。」大多數人都能琅琅上口。 佛在經中說：「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，皆從此經出。」再三強調受持《金剛經》的功德非常大，佛說他從前還是菩薩未成佛前，曾供養八百四千萬億那由他的佛，沒有漏失過一位。照理說，供養了那麼多佛，功德應該大得無法想像，可是佛說，他供養了那麼多佛的功德，還不及末法時代能夠受持《金剛經》所得的功德大！ 受持讀誦，或只是為他人解說，不一定要全部經文，經中一再地說「乃至四句偈等」，就是指即使只是一小段、幾句經文，功德就已大得難以想像了。 仰望泰山一切空 我就是在看了沈居士的故事後，對《金剛經》產生興趣，開始認真讀經，獲益很多，但後來又分心於浩瀚經典大海之中，沒做到每天不間斷讀誦。 十年後，在以道教為主的泰山上，再度和《金剛經》相逢，難道是諸佛菩薩在對我提醒與鞭策嗎？ 四周一陣歡呼聲響起，太陽終於掙脫雲霧束縛，露出曙光了，慢慢往上爬升，像個蛋黃般浮現，低頭看看表，六點十分。 不一會，太陽光增強，無法直視，觀日出的人群逐漸散去，觀日峰下恢復了寧靜。 等待日出時的喧嘩及日出後人去樓空的寂靜，這對比好像昨日登泰山途中，在看盡琳琅滿目的石刻碑文後，忽然，一仰頭，看到對面半山岩壁上有塊被草木遮掩的石刻，不大，四個字卻清清楚楚──萬境皆空。 此中有真意，欲辨已忘言…… 註：沈家楨居士2007年往生，享壽九十四歲。 本文摘錄自《人生雜誌362期》 |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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